前记
Theranos曾许给世人一个仅需几滴指尖血就能迅速准确检测多种疾病的神话，政要云集的董事会阵容更是令其大获投资人追捧。但《华尔街日报》2015年10月的一则报道揭开了公司内部不可告人的技术违规，使得这只独角兽随之陷入危机。最早向监管机构检举Theranos，并向本报提供线索的“告密者”终决定公开身份。
26岁的泰勒﹒舒尔茨说，他希望保护祖父的声誉──他的祖父乔治﹒舒尔茨是美国前国务卿、两朝元老，以及Theranos的前董事。为和Theranos抗争，泰勒已花费40万美元的法律费用，父母为支持他曾考虑卖房。
内部投诉碰壁
在从事血液检测的明星创业公司Theranos Inc.工作了八个月后，泰勒﹒舒尔茨(Tyler Shultz)觉得自己看够了。2014年4月11日，他向公司创始人伊丽莎白﹒霍姆斯(Elizabeth Holmes)发邮件投诉：公司篡改研究数据，无视不合格的质检结果。
然而，等来的答复令泰勒心寒。霍姆斯将邮件转给了公司总裁桑尼﹒保尔瓦尼(Sunny Balwani)，后者不仅对泰勒的数学基础和所掌握的实验室科学知识表示不屑，还就泰勒与美国前国务卿、Theranos董事乔治﹒舒尔茨(George Shultz)的祖孙关系挖苦了一番。
“看在你是舒尔茨先生孙子的份儿上，我才会在工作以外拿出这么多时间来亲自回复你的这种问题。”
──Theranos总裁桑尼﹒保尔瓦尼在2014年一封给泰勒﹒舒尔茨的电子邮件中写道
保尔瓦尼在给泰勒的电子邮件里写道：“看在你是舒尔茨先生孙子的份儿上，我才会在工作以外拿出这么多时间来亲自回复你的这种问题。”《华尔街日报》看到了这封邮件的副本。
当天，泰勒辞职。离开位于加州帕洛阿尔托的Theranos总部时，泰勒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满是错愕。母亲说，霍姆斯刚才给他的祖父乔治打了电话，警告说如果泰勒胆敢向公司发起“复仇”，那他“必输无疑”。
逆流而行
Theranos里有几个员工曾试图就公司有问题的操作表达关切，现年26岁的泰勒是其中之一，也是第一个向州监管机构举报的人。他说，他揭露这些问题，是希望保护患者的健康和祖父乔治的声誉。
如今已95岁高龄的乔治﹒舒尔茨曾先后任尼克松政府的劳工部长和财政部长、美国行政管理和预算局第一任负责人，以及里根政府的国务卿，并与里根私交甚笃。1989年，里根给乔治﹒舒尔茨颁发了象征美国平民最高荣誉的自由勋章。
泰勒用化名联络了纽约州公共卫生实验室，声称Theranos操纵了被称为实验室能力验证的流程。美国联邦和州监管机构通过能力验证计划监测实验室测试结果的准确性。这是监管机构接获的首例Theranos实验室操作投诉。2015年初，泰勒开始以保密线人身份向《华尔街日报》记者吐露内情。
Theranos指控泰勒泄露行业机密，违反保密协议。泰勒说，有次他登门看望祖父时，被早已守候在那里的Boies, Schiller& Flexner LLP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逮个正着。该律所由美国知名诉讼律师戴维﹒博伊斯(David Boies)创办，博伊斯后来出任Theranos董事。
律师向泰勒施压，想逼他承认已跟记者通过话，顺便交代其他几个有可能给《华尔街日报》提供消息的线人。泰勒没有屈从。他说，自己还被Theranos雇佣的私家侦探跟踪过。
紧张的事态让舒尔茨家族产生了裂痕。泰勒从小便在祖父家的游泳池里嬉戏玩耍，长大后在斯坦福大学念书时，经常去祖父家，以及祖父在智库胡佛研究院(Hoover Institution)的办公室。
泰勒说，过去一年半，他和祖父几乎没有说过话或见过面，交流主要靠律师传话。他说，他和父母已经花了40多万美元的法律费用。祖父95岁的寿宴泰勒也没出席，霍姆斯却是座上客。
“诈骗可不能算作行业机密。宪法第一修正案赋予我公开反对不法行为的权利，我绝不会因欺凌、恐吓和扬言起诉的威胁就闭嘴。”
──泰勒﹒舒尔茨谈他从Theranos辞职后那段难熬的日子
泰勒﹒舒尔茨说：“诈骗可不能算作行业机密。”他原本希望当Theranos造假丑闻大白于天下时，祖父会和这个公司一刀两断。“宪法第一修正案赋予我公开反对不法行为的权利，我绝不会因欺凌、恐吓和扬言起诉的威胁就闭嘴。”
Theranos与霍姆斯拒绝为本文置评。保尔瓦尼今年早些时候离开了Theranos，记者无法联系到他。
乔治﹒舒尔茨2011年加入Theranos董事会。其胡佛研究院的同僚、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前国防部长威廉﹒佩里(William Perry)、前参议员萨姆﹒纳恩(Sam Nunn)也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加入公司董事会。记者无法联系到他们置评。
董事会的超强阵容给Theranos罩上了一层权力、人脉和背景的光环，公司顶着这个光环从投资者那里筹集资金，研发霍姆斯标榜为革命性产品的血检设备。
丑闻曝光
2015年10月《华尔街日报》刊出第一篇详述Theranos问题的报道后，公司称上述四位大人物已脱离董事会，进驻了新组建的顾问委员会。
知情人士称，泰勒目前正配合联邦检方对Theranos展开调查。旧金山检察官办公室和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也在对该公司进行刑事和民事调查，试图查明它是否在技术和业务运营方面误导投资者和监管者。Theranos表示配合调查。
泰勒称，Theranos自主研发的爱迪生(Edison)仪器屡屡未能通过质量检查，而且针对同一样本进行重复检测时，该仪器给出的结果也大相径庭。泰勒的说法已得到美国联邦医疗保险与医疗补助服务中心(Centers for Medicare and Medicaid Services)2016年3月检查结果的证实。2016年4月，Theranos对监管机构称，公司已将爱迪生(Edison)检验仪2014年至2015年的所有检测结果作废，用传统仪器做的其他一些检测结果也已作废。
Theranos遭到监管机构的制裁，其中，禁令规定霍姆斯至少两年不得涉足血检行业。10月，公司关闭了所有血检设施，宣布将重点放在研发卖给外部实验室、医院和医生诊所的产品上。
回忆
初识伊丽莎白﹒霍姆斯
2011年底，还在斯坦福上大三、主修机械工程的泰勒有一天去探望祖父，在祖父家里见到了霍姆斯。
他说，霍姆斯描述了一个如何从指尖上采几滴血就能迅速得到结果的无痛检验，让他为之倾倒。“我当时就觉得自己必须成为这个未来的一部分。”
那年夏天，泰勒在Theranos实习。2013年9月，刚从斯坦福毕业的他进入Theranos，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他说，为了更好地在Theranos施展拳脚，他在遇到霍姆斯后，便把所学专业改成了生物学。
2013年底，Theranos开始向大众推出血液检测服务。在投资者的追捧下，公司估值很快达到了90亿美元。霍姆斯拥有多数股权，同时兼任公司首席执行长。
Theranos实验室的秘密
初来乍到的泰勒被分到验证试验组。这个团队负责核实和记录爱迪生仪器的血检准确性，仪器达标后才能进入实验室，用于病人的检测化验。
泰勒发现，同样的血液样本，检验结果却千差万别。他说，为了减少可变性，Theranos通常会剔除验证报告里的异常值。
一份检测性传播疾病的爱迪生测试验证报告显示，检测精准度高达95％。但是，当泰勒看到编写报告所依据的两组实验时，却发现实验结果的精准度分别只有65％和80％。
也就是说，如果有100人感染了这种疾病，且他们只用爱迪生仪器验血，那么该仪器有可能给出35人未感染的错误化验结果。
几个月后，泰勒调到了Theranos的生产团队，负责确定每日质检所允许的患者检验结果的差异范围。美国联邦规定，实验室可在行业公认的指导范围内自行设置这些参数。
泰勒注意到，爱迪生仪器经常达不到Theranos的质控标准。他说，公司“二把手”保尔瓦尼强迫实验室人员忽略不达标的情况，继续用爱迪生仪器进行血液检测，这完全不符合公认的实验室做法。
泰勒说，他把自己看到的这些令人不安的情况直接反映给了霍姆斯。2014年初俩人碰面时，她曾鼓励泰勒和负责生化统计的副总裁丹尼尔﹒杨(Daniel Young)多沟通。
泰勒称，丹尼尔告诉他，性传播疾病的检测差异是由于一些检测结果处于“模棱两可区”导致的，虽然一开始结果不甚明朗，但可通过其他方法得到确认。
Theranos不愿让丹尼尔置评，记者也无法单独联系到他。
发声质疑
丹尼尔的解释并没有让泰勒信服。2014年3月，泰勒匿名向能力验证计划的纽约州监管官员发了检举邮件。Theranos参加了这个计划。
纽约州能力验证计划检验科评估项目负责人回复说，Theranos的能力验证流程听起来存在某种形式的舞弊。纽约州官员不予置评。
2014年4月，泰勒通过电邮告诉霍姆斯，公司涉嫌篡改研究结果，质检也不达标。之后一连几天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很抱歉如果这封邮件让你觉得带有攻击意味，我无意于此。我只是觉得有责任把自己的所见告诉你，或许我们能一起找到解决办法。”
──泰勒﹒舒尔茨2014年4月11日写给Theranos创始人伊丽莎白﹒霍姆斯的电邮
最终，保尔瓦尼回信了。他开门见山地指出：“我们看到了你给伊丽莎白的邮件。给出解释之前，先要让你知道，倘若那封邮件发自公司其他人，我会让他们为自己傲慢无礼、盛气凌人的态度和不计后果的言论付出代价。”
泰勒说，霍姆斯始终未作答复。他知道，自己辞职的时候到了。他走出公司大门时，母亲打来电话，几近央求道：“收手吧，别闹了！”
这让泰勒感到震惊。他径直来到了祖父乔治的办公室。乔治已让助理复印了一份保尔瓦尼回复泰勒的那封电邮，并把复印件放在了办公室的保险箱里。但是他对孙子的说法似乎仍持怀疑态度。
祖孙俩约好，晚上回到家里再好好聊一聊。当晚，泰勒还带去了一个对公司造假同样忧心忡忡的同事，不过他感觉祖父似乎更加维护Theranos了。
据泰勒回忆，在有家政人员服务的正式餐厅里用晚餐时，祖父乔治说，霍姆斯已经跟他讲了，Theranos的血检仪器表现十分出色，已用在了急救直升机和医院手术室内。泰勒和同事心知肚明，事实并非如此。
祖父主张他们拥抱新生活。泰勒照做了。
七个月后，泰勒随父母一同到祖父家过感恩节。霍姆斯和她父母也去了。享用火鸡大餐的时候，他们聊到了加州的干旱天气和Theranos新总部大楼的防弹窗户，气氛友好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泰勒说，霍姆斯站起来敬酒，表达对舒尔茨家族每一位成员的感激之情。泰勒不无尴尬地听着她的祝酒词。
2015年3月，《华尔街日报》记者通过职业社交网站领英(LinkedIn)联系到了泰勒。几周后，泰勒用不易跟踪的预付费电话给那个记者打了电话。2015年5月，他们在加州山景城的一个露天啤酒吧碰了面。
Theranos的威胁
“我们看到了你给伊丽莎白的邮件。给出解释之前，先要让你知道，倘若那封邮件发自公司其他人，我会让他们为自己傲慢无礼、盛气凌人的态度和不计后果的言论付出代价。”
──Theranos总裁桑尼﹒保尔瓦尼2014年给泰勒﹒舒尔茨的邮件
几周后，泰勒去加州洛思加图斯的父母家里吃饭，一进门就遭到父亲的质问。祖父已经打来电话，说Theranos怀疑泰勒跟《华尔街日报》记者通了气。Theranos的律师希望第二天和他见面。
泰勒给祖父打了电话，问能不能在没有律师的情况下单独见他。祖父同意了，让他去他家里。泰勒回忆说，气氛有点紧张，但还是蛮诚挚的。他否认跟任何记者接触过。谈话时继祖母也在场。
祖父问泰勒能否签署一纸保密协议，放Theranos一马。泰勒说，当他说了可以，祖父随即透露，两名带着保密协议的律师就在楼上候着。
泰勒称，律师事务所Boies, Schiller & Flexner LLP的合伙人迈克尔﹒布里耶(MichaelBrille)和梅雷迪斯﹒迪尔伯恩(Meredith Dearborn)随后下楼。布里耶说，他想确认《华尔街日报》有关Theranos报道的消息人士的身份。他递给泰勒一则临时禁令、一份出庭通知和一个已有博伊斯签字的称泰勒泄露Theranos行业机密的函件。
据泰勒讲，祖父乔治向律师抗议说，霍姆斯之前和他不是这么谈的。布里耶则一直给泰勒施压，让他承认接受了《华尔街日报》的采访。
泰勒没有让步。这名年轻人终于忍不住大喊道：“谈话到此为止吧”。祖父母把两个律师送出了家门。
布里耶说：“我对这件事的记忆和泰勒的描述很不一样。是他祖父乔治邀请我们去和泰勒见面的。我们约谈泰勒，是为了弄清他向第三方泄露商业机密的程度。”
乔治﹒舒尔茨的助理说，他“对布里耶的说法不敢苟同”。
点燃对抗决心
老舒尔茨拨通了霍姆斯的电话，表达了对孙儿泰勒所受待遇的不满。最后他们在电话里达成妥协，Theranos第二天一早送来保密协议让泰勒签署，而霍姆斯需另派一位律师过来。
不过泰勒说，第二天来的还是布里耶，他带了份令人意外的新文件──宣誓书，要泰勒保证从未向《华尔街日报》或第三方检举过Theranos。宣誓书上还写着，他承诺将提供所有可能有此举动的现任和前任员工的姓名。
祖父乔治的意思是，如果泰勒确实没有和记者碰过头，不妨在宣誓书上签字。泰勒说，除非Theranos承诺不会起诉，否则他不签字。
祖父用铅笔在宣誓书最下面加了一行字，称Theranos两年内不会起诉泰勒。泰勒说，他跟祖父讲，他要的是公司承诺永不起诉。
与老舒尔茨在另一个房间商量后，布里耶同意了泰勒的条件。但泰勒突然改变了主意，他也想请自己的律师前来。
祖母找出长期为祖父效力的律师的电话号码，给了泰勒。当天下午，泰勒与这位律师及其合伙人见了面，决定不签任何文件。
据泰勒回忆，布里耶警告说，那Theranos别无选择，只好起诉泰勒了。泰勒回到家，满心以为第二天会受到法庭传唤。不想当天晚上，布里耶给老舒尔茨的律师发邮件说，公司暂不起诉泰勒，希望给双方多一点协商的时间。
听取了另一位律师的意见后，泰勒开始与Theranos协商和解，但他无法劝说自己接受公司提出的条件。
泰勒从父母那里得知，霍姆斯曾在2015年夏天打电话给祖父乔治，抱怨泰勒不近情理。泰勒说，还有人提醒他，他正被私家侦探监视。
泰勒说，有一次在父母家的厨房里，双亲恳求他答应Theranos的任何要求。听到父母说要卖房支付万一和Theranos打官司的律师费时，泰勒心头一沉。尽管如此，他仍没有和公司达成协议。
家人眼中的泰勒
“泰勒的所作所为丝毫没有辜负我们对他的期望，我们为他感到格外骄傲。”
──泰勒的父母在一份声明中说。
泰勒说，自从2015年10月《华尔街日报》刊出第一篇有关Theranos的报道后，公司和布里耶就没再联系过他。这篇报道讲述了化名科林﹒拉米雷斯(Colin Ramirez)的泰勒向监管机构投诉的过程。
乔治﹒舒尔茨的助理说，乔治不便置评，但“希望人们知道，他深爱并且尊重他的孙子泰勒，对泰勒本人和他已经实现以及将要实现的所有成就感到十分自豪。他知道泰勒是个非常正直的人，对于泰勒在Theranos的经历深表遗憾。”
离开Theranos后，泰勒在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目前正和一个研究团队努力研制一种可通过血液、唾液和生命体征诊断十几种疾病的便携式仪器。这个团队参加了享有盛名的Qualcomm Tricorder XPrize竞赛，角逐数百万美元的现金大奖。
泰勒2016年7月拜访了祖父，他们之前已经七个月没有讲话了。他对祖父说，这段时间煎熬得厉害，很失望没能得到祖父更多的支持。他要祖父在公开场合与Theranos保持距离。
泰勒回忆说：“作为孙子，我请求您，做正确的事吧。”祖父不置可否。乔治﹒舒尔茨目前仍是Theranos顾问委员会成员。此后祖孙俩没再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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